申赋渔在巴黎：“解封”后是否出门，成了他们异常纠结的问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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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者按：2020年，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，国际社会守望相助。在这场全球性的战“疫”中，不同国度的人们，经历了怎样的境遇？面临着怎样的现状？我们试图通过海外华人作家这一特殊的群体，用他们敏锐的眼光、细腻的情感和笔触，观察这场全球疫情给世界带来的改变。红星新闻推出“华人作家亲历的海外疫情”特别报道，呈现他们在疫情中的所见所闻、所思所悟。本文受访者为著名作家申赋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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△申赋渔图据受访者

5月11日，已“封城”55天的法国，终于开启逐步“解封”。

法国总理菲利普7日宣布，除了马约特岛暂不“解封”之外，法国其他地方都可以开始“解封”。具体措施包括允许民众在距离住所100公里以内自由移动、大部分店铺可以恢复营业、公共交通恢复约5成的运力等。据新华网报道，法国卫生部10日晚公布的疫情统计数据显示，法国新冠肺炎死亡病例达26380例，单日死亡70例，为最近数周来单日死亡人数最低。

“封城”期间，万事俱变。而对于旅法作家申赋渔来说，写下“封城日记”，成为他生活里重要的一环。

2020年，是申赋渔到巴黎的第四年。此前，他在国内当了20年记者。巴黎四年多，他写了五本书。“封城”期间，申赋渔白天电话采访，晚上9点开始写作，常常写作至12点。

3月17日法国“封城”后，申赋渔在微信公众号“赋渔的文字”上，写下了第一篇“封城巴黎”。他记录下“封城”期间一个个普通人的悲欢，也写下这个特殊时期，自己的所感所悟，关于文学与哲学、新闻与旧梦。

巴黎解封之际，正在写最后一篇“封城日记”的申赋渔接受了红星新闻记者的采访。

“封城”首月，大多数戴口罩的都是亚洲人

华灯初上，夜晚九点的巴黎归于平静。每晚这时，申赋渔开始沉浸于他的文字世界。

申赋渔告诉红星新闻记者，3月15日，就有华人朋友发微信给他，说可能要“封城”，这时很多人大概都听到风声了。“3月16日晚上，法国总统马克龙宣布‘封城’。我感到接下来肯定会有一段特别艰难的时期，就想把这段艰难时期里，法国巴黎到底在发生什么，做一个记录。”

△申赋渔在巴黎街头图据受访者

“此前，巴黎是个格外繁华的国际大都市，非常热闹，从上午到深夜两三点，外面全是人。”“封城”后，曾经的不夜城不复存在，“这个城市一下子安静下来。从早到晚，几乎没有声音。特别是在（‘封城’后）第一个月，出来的人很少。甚至晚上出来走，会有一种恐惧的心理。因为以前路边都是咖啡馆，都坐着人。现在黑乎乎的，只有路灯亮着，所有的店都关着门，非常冷清。”

“但交通运输没有断绝。”申赋渔告诉红星新闻记者，大超市里食品比平时更充足，小超市里则跟平时差不多，但物价稍有上涨。“比如说，去超市买肉、蔬菜、面包、牛奶等等，同样的东西，平时共50欧元，但是‘封城’期间可能要60欧元。”

与此同时，公交、地铁班次减少。“平时10分钟能等到公交车，‘封城’期间，大概要50分钟，”申赋渔回忆，“有的地铁站不开，但也没有完全停运。”

△“封城”中的巴黎小巷图据申赋渔微信公众号“赋渔的文字”

申赋渔说，3月17日之前，很多华人超市、饭馆就已经关门了。而法国人的咖啡馆、酒吧、餐厅依然人头攒动，特别是咖啡馆，密密麻麻的人。他告诉红星新闻记者，此前法国政府和媒体认为，戴口罩预防没有太大的作用，最重要的方法是勤洗手。

“刚‘封城’的第一个月里，我经常出去散步。只看到亚洲人戴口罩，西方人没有人戴口罩。”申赋渔说，大多数华人在“封城”之前就已经停止了社交，不去聚会、不出去吃饭，少到人多的地方去。“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。如果非得要上街，都戴着口罩。还有一些华人朋友，如果身体不舒服，会通过一些中药来调理。如果有点小感冒，尽量不去药房、不去医院，国内的朋友或家人给他们寄来了板蓝根、小柴胡等等。”

“封城”以后，口罩只卖给医护人员

4月14日，巴黎已“封城”近一个月。申赋渔在“封城巴黎”中，记录下一个个普通人的故事：

“孤独。焦虑。悲伤。恐惧。疯狂。

被困家中的许多巴黎人向外伸出求救的手。巴黎卫生局刚刚开通了免费心理咨询热线。著名心理分析师戴尔芬·雷娜尔的电话更是响个不停。

‘我很害怕。’有人颤抖着给她打电话。

‘我也害怕过。我知道恐惧是什么。’戴尔芬说。”

戴尔芬是“封城巴黎”中的众生之一。“她选择心理分析师这个职业，是因为有太多的人迷失在黑暗之中。‘我知道亮光在哪里。’她说。”

一个爱读《红楼梦》的老人莫里斯，也是一名受人尊敬的药剂师，总是设法帮助穷人。

申赋渔用文字定格了他最后的画面：“莫里斯躺在一座宽大的浴缸里，当晨光刚刚从玻璃窗照到他脸上的时候，他睡着了。他是药剂师，他算好了时间。他用他最喜欢的葡萄酒送下了亲自调好的药。他睡着的时候，电唱机里放着埃里克·萨蒂的音乐。水温正好。”

还有一位73岁的苏格兰人詹姆斯疫情中的爱情。四十多年前，詹姆斯和比他大两岁的女友相恋。分手后，两人天各一方，分别经历了结婚、离婚、疾患、衰老。日渐严重的新冠肺炎疫情让经年不见的两人心态都悄然变化。詹姆斯对她说：“我不会去爱丁堡见你，也不会有什么婚礼。我只是想在死之前和你结一次婚。”

女友同意了。詹姆斯立下遗嘱，把财产都留给她，“这样我突然死了，就没关系了。”

形形色色的人出现在申赋渔的笔下：门房、牙医、厨师、艺术家、流浪汉……疫情像一面镜子，照亮了人性的复杂与深幽、无奈与真实。

△“封城”中的巴黎图据申赋渔微信公众号“赋渔的文字”

“‘封城’以后，普通人就不能购买口罩了，只卖给医护人员。”申赋渔说。

“大街上的确变得空空荡荡，所有的店都关着门。小兔子、野鸭子、野猪，甚至小鹿都跑上了街头。无家可归者也变少了，为数不多依然流浪的，也有‘公民服务车’给他们送餐。超市门外排队的，自觉地相互隔开一米。营业员们也戴上了口罩。不过人们进入超市之后，仍然只能亲密接触，彼此都没有口罩。但是进门的时候，保安大叔会在每个人的手上喷一点消毒液。货架上的物品一样的丰富，只是价格悄悄地有所上涨。

……

每个人离家只能一公里。其实以一公里为半径，可以去很多地方。几乎每隔几分钟都有救护车急驰而过，几辆警车在街头缓缓巡视。公交车上往往只有一个乘客，或者一个也没有。地铁口空空荡荡。小巷里穿梭着用围巾包着脸的快递员。附近小超市门口有一个环卫工人在懒洋洋地扫地。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了一只口罩，只捂着嘴，鼻子露在外面。”

但每天晚上7点以后，人们似乎仍耐不住寂寞。

“一个又一个跑步健将们准时跑上街头，每个人都穿着专业又好看的运动服。努力待在家中的人们，也敞开常年不开的窗户，跟对面的邻居热情地招呼。原本几乎是无人居住的安静小巷，忽然变得热闹起来。开着的窗户里传来电视机声、音乐声、喝酒聊天声、唱歌声、吵闹声，给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。依然很少有人戴口罩。不过马克龙刚刚在电视里承诺了，每个人都可以购买到口罩，时间在一个月之后。”

“解封”之后，公交车上每个人都戴着口罩

据海外网报道，法国总理菲利普5月7日宣布，自5月11日开始，除了马约特岛暂不“解封”之外，法国其他地方都可以开始“解封”。

得知巴黎即将“解封”，申赋渔的心情仍然沉重。“我看到一种更深处的封闭。而这种封闭，不会有人来宣布解除。人们甚至感觉不到这种封闭。在将近两个月的巴黎‘封城’中，在两万多死者面容下，我看不到深刻的反思与批判……每天充斥媒体的，只有琐碎的提议，忍痛的呻吟，细节的纠缠和一些浮在表面上的质疑。”

巴黎规定7点以后可以出去走一个小时。5月初，凌晨的黑夜里，申赋渔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头。

“我7点出去，或者白天到超市买菜时，发现街上的人已经很多了，甚至几乎跟平时差不多。有带着小孩到街上玩的、有遛狗的、有散步的、有跑步的……车也很多了。”在他看来，大家在家里待的时间太长了，慢慢地，对疫情好像就没有刚开始那么恐惧。

申赋渔告诉红星新闻记者，大概从4月下旬开始，当地才有所改善，明确要求在“解封”以后，乘坐公共汽车等交通工具必须要戴口罩，不戴口罩要罚款136欧元。

△5月11日，巴黎地铁车厢内贴有佩戴口罩、保持社交距离、错峰出行的提示标识。新华社发

大概从5月4日开始，药店里开始有口罩面向普通人出售了，但并未出现抢购或囤积口罩的情形。目前在药店和超市，已经可以买到口罩。

申赋渔说，巴黎市政府向每个人分发口罩，这个口罩能重复使用，可以洗20次，好多人已经领到了。“我没有申请，因为我也不太出门，不想占用他们的资源。朋友已经给我寄了200多个口罩，够用了。我送了一部分口罩给邻居和在外工作的朋友，共送了100多个。”

据中新社报道，法国的公共交通是“解封”后疫情防控的最大挑战之一。根据官方安排，“解封”后，巴黎的300多个地铁站中的60个站点会继续保持关闭；早晚高峰时段乘坐公共交通需要携带工作证明；乘坐公交必须戴口罩，否则会被处罚。

△5月11日，巴黎香榭丽舍大街，顾客戴上口罩准备进入一家商店购物。新华社发

5月12日，申赋渔写下“封城巴黎”的最后一篇：

“巴黎封城55天之后，我再一次往协和广场走去。一路上的车辆和行人，几乎与封城前一样多。一半的行人戴着口罩，大多数是白色的。也有一些人戴着黑的、蓝的、红的，甚至绣花的口罩。无论怎样艰难的情况下，人们总希望有选择美的自由。也有几位老人戴着政府发放的巨型口罩，几乎把整个头脸都包住了。据说洗过之后，就能缩成普通大小。他们太心急，直接戴在了脸上。公交车上的乘客也多起来，每个人都戴着口罩，所有人的表情都很严肃。地铁站有人背着一个古怪的容器，给人分发洗手液。地铁上的乘客，每个人都很认真地戴着口罩，可是人与人之间不可能完全隔开。人们无声地挤在一起，内心充满着恐惧。”

“行人们神色紧张，看到有人走来，都会尽力避让。透过车窗看过去，许多司机也戴上了口罩。对于解禁后是否出门，成了法国人异常纠结的问题。有人说，我害怕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，看到人我就想调头跑走。有人说，只有戴两层口罩我才敢出门。有人说，解禁我也要留在家中，我不在乎工作。更多的人像欢呼新年一样欢呼着这个日子。在我的楼上和隔壁，通宵听到歌唱与碰杯的声音。”

申赋渔看到，眼镜店、花店、理发店、时装店，相继开放，不过沿街营业的店铺依然是少数。有些店门口写着：未戴口罩，请勿入内。有些药店的橱窗上贴着告示：本店设有新冠专柜。不过大多数店铺里都空空荡荡，很少有顾客。只有面包房门口依然有人在排队，人人自觉拉开一米的距离。但“或许是面包的香甜让人愉悦，每个人的眼睛里都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。”

【申赋渔简介】申赋渔，作家、文化学者，现居巴黎。从事记者工作20年，2016年起专事写作。著有“个人史三部曲”《匠人》《半夏河》《一个一个人》；“中国人的历史系列”《诸神的踪迹》《君子的春秋》《战国的星空》；非虚构文学《不哭》《逝者如渡渡》《光阴：中国人的节气》《阿尔萨斯的一年》；戏剧剧本《愿力》《南有乔木》《舞马》等作品。2018年，《匠人》法文版《Levillageencendres》由法国著名出版社阿尔班·米歇尔出版社（AlbinMichel）在全法推出。

红星新闻记者王春彭莉

编辑彭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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